? 虎之出現(xiàn)很早,虎于中國作為文化符號出現(xiàn)也實在是早,至少早于5000年中華文明史。距今6400余年的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新石器仰韶文化時期蚌塑龍虎墓中,蚌塑虎作為對應西方的星宿形象被人們塑造;其后殷墟司母戊大方鼎、婦好墓銅鉞等虎口間置人頭顱的裝飾形象;《周禮》記載祭祀時“以白虎禮西方”;直至兩漢虎與軍事、戰(zhàn)爭聯(lián)系,虎幫助逝者羽化登仙、“畫虎于門闌”驅(qū)邪、貴族以博虎為樂等,虎的形象逐漸存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至今,虎的形象依然豐富而飽滿,可以說,虎承載了中華文明記憶遺產(chǎn)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渠縣6處漢闕中戲虎為5處漢闕的共同題材不是偶然所致,必然是社會流傳度、百姓接受度等時代共情造成,必然是戲虎所具有的思想內(nèi)涵為時人必須造成。“就漢代而言,先秦以來對‘虎’的圖騰信仰與新莽后興起的對‘虎’的力量挑戰(zhàn)在這一時期逐漸融于一體,形成了層次分明又獨具特色的視覺文化現(xiàn)象。”渠縣漢闕的戲虎圖恰是這一視覺文化現(xiàn)象的體現(xiàn),同時又兼具地方特色。
于宕渠而言,虎之一字自先秦至兩漢始終追隨原住民板楯蠻的歷史。先秦時期板楯蠻以“射白虎為事”,桀驁不馴,秦昭襄王便給予政策上的優(yōu)惠。西漢“板楯七姓以射白虎為業(yè),立功先漢,本為義民”(《華陽國志》),不再被視為蠻,因賦稅被稱之為賨人。東漢,賨人源于射虎的尚武民族性格既讓他們被統(tǒng)治者號為“神兵”,屢次助朝廷解決兵事,同時又因被壓迫過甚,屢次反叛朝廷,賨人首領多有“白虎夷王”之稱。
此外,秦漢時期,虎災頻繁,是人類活動的嚴重威脅,《論衡》《后漢書》《華陽國志》等多有記載。“崤、黽驛道多虎災,行旅不通”(《后漢書》),“虎時入邑,行于民間”(《論衡》),“加以水陸艱難,山有猛獸,思迫期會,隕身江河,投死虎口”(《華陽國志》),源自先秦時期的射虎至兩漢依然是賨人的家常。
兩漢自上順延而下至民間的百戲是人們的生活日常,百戲中角抵戲則有博虎戲。東漢時,百戲雜技藝術(shù)表演進入了家庭,成為家庭宴飲、待賓的必備節(jié)目,其中包括了各種角抵斗獸表演,自然也就有戲虎表演。漢桓寬所著《鹽鐵論》記“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玩好無用之器。玄黃雜青,五色繡衣,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斗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可知所述各種表演已遍及鄉(xiāng)野,流行成俗,斗虎便為其中一項。宕渠自古就有射虎歷史背景,加之流行成俗的斗虎日常,于是渠縣漢闕共同所雕的戲虎題材便順理成章,也證明了東漢中后期至西晉初的宕渠故地戲虎的普遍性及普及性。想來,斗虎、戲虎或虎戲必然是渠江兩岸宕渠故城人們?nèi)粘I畹囊徊糠郑藗兤痍I時才會祛除白虎的神性,將生活原滋原味地再現(xiàn)于闕身上。
自然,戲虎不僅僅是人們的生活日常。《漢畫像石中的馴獸斗獸表演及其思想內(nèi)涵》一文將包括戲虎類的斗獸、馴獸表演,總結(jié)為祭祀、升仙而馴獸、辟邪三個功能。也就是說,出現(xiàn)在漢代墓闕上的戲虎是為漢代天人合一喪葬觀念影響下的靈魂升仙服務的。
于祭祀,虎戲表演以悅神,達到祈求神靈保佑的目的;于升仙,馴化了的虎是靈魂自陰界去往天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于辟邪,充滿鬼怪妖邪的陰間需要虎斗震懾企圖來犯之鬼邪。于是,本為日常的戲虎,出現(xiàn)在漢代石闕上,便又回歸了升仙之愿。秦王漢武想長生想不死,況乎其后帝王,況乎市井百姓,靈魂升仙成為一個時代的追求。
戲虎者有袒裼力士,也有著裝規(guī)整者;觀者有坐在闕樓上的,也有露天觀看的。兩虎相斗間,為了虎戲不瞬間結(jié)束,戲者或斗者或馴者用力拽著勝方老虎的尾巴,不讓它啃咬或追擊敗方。趙家村西無銘闕左闕,戲虎位于闕樓頂部的斗石層正面與左側(cè)面的轉(zhuǎn)角處,兩虎于轉(zhuǎn)角處互咬,一虎被咬于左前腿處,一虎被咬于頸間,袒裼力士于斗石左側(cè)面用力拽著被咬于左前腿處虎的尾巴。力士赤裸上身,體壯而闊,臉寬而長,高鼻狹目,額間系帶結(jié)于腦后。兩手因用力而凸顯,手臂肌肉賁張;頭因用力后仰于后頸處,腦后額帶飄揚于空中;狹目變瞠目。此時,虎不是百獸之王,是人們馴養(yǎng)的寵物,馴獸者可以左右它的行動,左右虎斗的勝負。想來觀者既看到了虎斗的血腥,亦看到了戲者的勇武,殘酷野蠻與勇敢無畏于此集于一體。想來人與萬物、現(xiàn)世與彼岸、世俗與神圣就在戲虎者超乎常人的力量中融于一體。
近1900年前,渠江右岸宕渠城的人們?nèi)粘0賾蛑校蚴亲顬槠匠5囊环N,也許在獸圈專職上演,也許擇地上演,也許縣府組織,也許富豪組織,也許日日上演,也許定期上演。日常中的平常,人們自然將之刻于渠江左岸靈魂升仙的地下墓室內(nèi)及地表墓闕上。
渠江岸,秦時明月漢時城,不變的是虎踞渠江。因虎患,賨人走進歷史洪流;在射虎的進程中,賨人承載勇敢與俠義的精神品質(zhì),融于漢民族;在時代的裹挾下,賨人射虎變戲虎,并鐫刻于石闕上,服務于主流思想。于是文明落后與先進就這樣交替,才有了民族融合與大一統(tǒng)。于是渠江奔流不息,戲虎不止,才有了百年民族之復興的動力。于是戲虎所蘊含的漢代積極進取、不畏艱險的時代精神與漢闕永存山水之間。
作者:肖仁杰,渠縣歷史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本文原載于《達州日報》,2022年12月2日第7版